○  图上进  ○

本文故事大约发生在1924年前后的上海。看来，那时“海回”的工作待遇也非本国毕业生可比。至因而否是这通怨言造就了中国现代历史上的一位“要人”，相信读者自有卓识。

　　拖着疲惫的身躯，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法制经济部编辑陶汇曾先生渐渐踱进灶披间。

　　孩子的妈正在生火，闻声脚步声，回头看看，习惯性地搭腔：“先上往坐坐，等一歇才好。”陶先生看着伊佝偻的背影，想着一个横草不拈竖针不动的大小姐，活活被上海的生活，逼得可以用一根柴做熟一顿饭!

　　上了楼，随便在架上抽了册书。傍晚的光线还算清亮，视野投在书页上，却像皮鞋在磨石的地面上走，一次次地滑开，总也站不稳。

　　饭香由远至近，陶先生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藤椅上。屋里渐渐暗了，孩子的妈喊了两声，不见回应，只好点亮了煤油灯。

　　“咋个弄起?”她用湖北土话问。

　　丈夫的脸色在昏黄的灯下分外丢脸，闻声问，脸上肌肉动了几下，仿佛想压住冲口而出的话，终究没有办到：“今儿我才打听清楚，所里的待遇是怎样分等的!”究竟是北京大学毕业，陶先生总不肯打乡谈，说的还是京腔。

　　见丈夫生气，陶太太不敢吭声，只把煤油灯芯捻小了些，因而室内更暗了。

　　陶先生也无需太太答话，只顾说下往：“像我这样，北京大学毕业而有教书经历，月薪八十元，用的是三尺长、一尺半宽的小桌子，坐一条硬板凳。桌上的墨水是工友用开水壶式的大壶分注到若干个小瓷盂中，一人一瓷盂。这你是知道的。”

　　“若是日本明治大学一类学校毕业回国的人，月薪一百二十元，桌子长到三尺半，宽到二尺，也是硬板凳。假如是日本帝国大学毕业，月薪可到一百五十元，桌子长到四尺，宽到二尺半，藤椅一把。桌上有水晶红蓝墨水瓶，另加一个五格的木架子。”

　　“若是欧美一般大学毕业回国的留学生，月薪达二百元，桌椅同于日本帝国大学。假如是英国牛津、剑桥，美国耶鲁、哈佛，那就是各部主任，待遇顶了天，月薪二百五十元，桌子上有拉上拉下的盖，除自己坐藤椅外，还有一个硬凳子，给访客坐。”

　　陶先生一口气说了很多，口有些渴，端起桌上的冷茶壶灌了一大口。陶太太赶紧接口：“孩子们都在下面等着，是否是……先吃饭?”

　　陶先生默默站起来。两人捻灭了油灯，下楼。

　　饭后哄睡了孩子。夫妻在昏灯下对坐。窗外已经是全部的黑，隔窗与室内的黑相吞吐。豆点大的灯光努力撑开一圈光晕，却只能看清陶先生搁在桌上的手和衣袖，袖口磨出的毛毛的边。

　　“我来了半年，每月薪水都是主任单独给我，历来不知作他人的情况。”陶先生不想吵醒小孩子，声音低沉了很多。“桌椅待遇固然不同，我总当是资格有前后，能力有大小，谁想到……嘁!”

　　陶太太面上浮出一点迷惑，忍了忍，终究问：“你不是说，王所长上个月还夸你，工作做得又多，又细?”

　　“谁说不是?他还说，周鲠生固然是欧美留学，倒不如我这本国大学毕业生!当时我还想，所长真有眼光……谁知道所里是这个政策!我编了六部书，英文日文译了那末些稿子，凭甚么就该他拿二百一个月?”

　　陶先生声音又大了起来，陶太太赶紧冲他摆摆手。

　　屋里又寂静下来。

　　过了一阵，陶太太怯怯地问：“我刚才听你说，每月月薪有八十大洋，可是你交到我手里，只有四十元。房租已拖了两个月，小孩子也要吃些蛋肉才好。剩下的钱……”

　　“剩下的，喏，都换了这些!”陶先生一指满架的线装书、洋装书。“我又不会往赌、往***!”

　　“我知道嘞，你要买书，但总可以少买几册，留一些钱……”

　　“太太，你没必要说了!”陶先生脸涨得通红，瞳孔也放大了很多，他的声音又太大了：“我总不能在商务过一生。我要图上进!”

　　陶太太不敢同丈夫吵。两人默默坐了一阵，陶太太捻小了灯芯，自己睡了。剩下陶先生坐在暗夜里，一个人想心事。

　　七年后，陶汇曾先生回到了上海。这时候的他，通用的名字是“陶希圣”。

　　他往武汉闹了一段时间的革命。再回到上海，脸面大非昔日可比。时局不平静，依然进了商务印书馆，这次却是总经理的中文秘书，待遇大变，“坐的椅子是四面转的。桌子可大了，长到六尺，宽到四尺，满桌的大玻璃板，右手边还有两部电话机。上放工且不用打卡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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