○ 对我影响最大的几本书 ○
我是一个最枯燥乏味的人，枯燥到甚么嗜好都没有。我自比是一棵只有枝干并没有绿叶更无花朵的树。
假如读书也能算是一个嗜好的话，我的唯一嗜好就是读书。
我读的书可谓多而杂，经、史、子、集都浏览过一点，但极浮浅，小学中学阶段，最爱读的是“闲书”(没有用的书)，比如《彭公案》、《施公案》、《洪公传》、《三侠五义》、《小五义》、《东周列国志》、《说岳》、《说唐》等等，读得如醉似痴。《红楼梦》等古典小说是以后才读的。读这样的书是好是坏呢?从我叔父眼中来看，是坏。但是，我却以为是好，最少在写作方面是有帮助的。
至于哪几部书对我影响最大，几十年来我一向以为是两位大师的著作：在德国事亨利希·吕德斯，我老师的老师；在中国事陈寅恪先生。两个人都是考据大师，方法周密到奇异的程度。从中也能够看出我个人爱好之所在。我禀性呆板，不喜欢玄之又玄的哲学。我喜欢能摸得着看得见的东西，而考据正合吾意。
吕德斯是世界公认的梵学大师。研究范围颇广，对印度的古代碑铭有独到深进的研究。印度每有新碑铭发现而又没法读通时，大家就说：“到德国往找吕德斯往!”可见吕德斯权威之高。印度两***诗之一的《摩诃婆罗多》从核心部份起，滚雪球似的一直滚到后来成型的大书，其间共经历了七八百年。谁都知道其中有很多层次，但没有一个人说得清楚。弄清层次题目的又是吕德斯。在佛教研究方面，他主张有一个“原始佛典”(Mrkanm)，是用古代半摩揭陀语写成的，我个人以为这是千真万确的事；欧美一些学者不同意，却又拿不出半点可信的证据。吕德斯著作极多。中短篇论文集为一书《古代印度语文论丛》，这是我一生受影响最大的著作之一。这书对他人来讲，多是极其枯燥的，但是，对我来讲却是一本极其有味、极有灵感的书，读之如饮醍醐。
在中国，影响我最大的书是陈寅恪先生的著作，特别是《冷柳堂集》、《金明馆丛稿》。寅恪先生的考据方法同吕德斯先生基本上是一致的，不说空话，无证不信。二人有异曲同工之妙。我常想，寅恪先生从一个不大的切进口切进，如剥春笋，每剥一层，都是信而有征，让你非随着他走不行，剥到最后，露出核心，也就是得到结论，让你恍然大悟：原来如此，你没有方法不佩服。寅恪先生考证不避琐细，但尽不是为考证而考证，小中见大，其中经常含着极大的题目。比如，他考证杨玉环是否是以童贞进宫。这个题目确极猥琐，不登大雅之堂。无怪一个学者说：这太Trivial(微不足道)了。焉知寅恪先先是想研究李唐皇族的家风。在这个题目上，汉族与少数民族看法是不一样的。寅恪先生从看似细微的题目进手探讨民族题目和文化题目，由小及大，使自己的立论坚实可靠。看来这位说那样话的学者是根本不懂历史的。
在一次闲谈时，寅恪先生问我：《梁高僧传》卷二《佛图澄传》中载有铃铛的声音：“秀支替戾周，仆谷劬秃当”是哪种语言?原文说是羯语，不知何所指?我到今天也回答不出来。因而可知寅恪先生读书之仔细，留意之广泛。他学风谨慎，在他的著作中到处可以给人以启发。读他的文章，简直是一种最高的享受。读到兴会淋漓时，真想浮一大白。
中德这两位大师有师徒关系，寅恪先生曾受学于吕德斯先生。这两位大师又同受战争之害，吕德斯生平致力于Molnavarga之研究，几十年来批注不断。二战时手稿被毁。寅恪师生平致力于读《世说新语》，几十年来眉注累累。日寇进侵，逃往云南，此书丢失于越南。假设这两部书能流传下来，对梵学国学将是非常重要之贡献。然而前后毁失，为之奈何!
季羡林
假如读书也能算是一个嗜好的话，我的唯一嗜好就是读书。
我读的书可谓多而杂，经、史、子、集都浏览过一点，但极浮浅，小学中学阶段，最爱读的是“闲书”(没有用的书)，比如《彭公案》、《施公案》、《洪公传》、《三侠五义》、《小五义》、《东周列国志》、《说岳》、《说唐》等等，读得如醉似痴。《红楼梦》等古典小说是以后才读的。读这样的书是好是坏呢?从我叔父眼中来看，是坏。但是，我却以为是好，最少在写作方面是有帮助的。
至于哪几部书对我影响最大，几十年来我一向以为是两位大师的著作：在德国事亨利希·吕德斯，我老师的老师；在中国事陈寅恪先生。两个人都是考据大师，方法周密到奇异的程度。从中也能够看出我个人爱好之所在。我禀性呆板，不喜欢玄之又玄的哲学。我喜欢能摸得着看得见的东西，而考据正合吾意。
吕德斯是世界公认的梵学大师。研究范围颇广，对印度的古代碑铭有独到深进的研究。印度每有新碑铭发现而又没法读通时，大家就说：“到德国往找吕德斯往!”可见吕德斯权威之高。印度两***诗之一的《摩诃婆罗多》从核心部份起，滚雪球似的一直滚到后来成型的大书，其间共经历了七八百年。谁都知道其中有很多层次，但没有一个人说得清楚。弄清层次题目的又是吕德斯。在佛教研究方面，他主张有一个“原始佛典”(Mrkanm)，是用古代半摩揭陀语写成的，我个人以为这是千真万确的事；欧美一些学者不同意，却又拿不出半点可信的证据。吕德斯著作极多。中短篇论文集为一书《古代印度语文论丛》，这是我一生受影响最大的著作之一。这书对他人来讲，多是极其枯燥的，但是，对我来讲却是一本极其有味、极有灵感的书，读之如饮醍醐。
在中国，影响我最大的书是陈寅恪先生的著作，特别是《冷柳堂集》、《金明馆丛稿》。寅恪先生的考据方法同吕德斯先生基本上是一致的，不说空话，无证不信。二人有异曲同工之妙。我常想，寅恪先生从一个不大的切进口切进，如剥春笋，每剥一层，都是信而有征，让你非随着他走不行，剥到最后，露出核心，也就是得到结论，让你恍然大悟：原来如此，你没有方法不佩服。寅恪先生考证不避琐细，但尽不是为考证而考证，小中见大，其中经常含着极大的题目。比如，他考证杨玉环是否是以童贞进宫。这个题目确极猥琐，不登大雅之堂。无怪一个学者说：这太Trivial(微不足道)了。焉知寅恪先先是想研究李唐皇族的家风。在这个题目上，汉族与少数民族看法是不一样的。寅恪先生从看似细微的题目进手探讨民族题目和文化题目，由小及大，使自己的立论坚实可靠。看来这位说那样话的学者是根本不懂历史的。
在一次闲谈时，寅恪先生问我：《梁高僧传》卷二《佛图澄传》中载有铃铛的声音：“秀支替戾周，仆谷劬秃当”是哪种语言?原文说是羯语，不知何所指?我到今天也回答不出来。因而可知寅恪先生读书之仔细，留意之广泛。他学风谨慎，在他的著作中到处可以给人以启发。读他的文章，简直是一种最高的享受。读到兴会淋漓时，真想浮一大白。
中德这两位大师有师徒关系，寅恪先生曾受学于吕德斯先生。这两位大师又同受战争之害，吕德斯生平致力于Molnavarga之研究，几十年来批注不断。二战时手稿被毁。寅恪师生平致力于读《世说新语》，几十年来眉注累累。日寇进侵，逃往云南，此书丢失于越南。假设这两部书能流传下来，对梵学国学将是非常重要之贡献。然而前后毁失，为之奈何!
季羡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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